病房琐忆

在我10岁之前，因为病毒性心肌炎，医院，第一次医院，第医院。据说，我还领过一次病危通知书，老爸签字的时候手都发抖了。当时足以让整个家庭焦虑不安的病情，如今回过头看，其实也不是那么严重。但因为这段经历，让我早早就有了一些对于生死的记忆。

医院，读幼儿园的我住的好像是儿童心脏科。虽然被严格要求卧床休息，但后来知道我的病情是最轻的。整个病区几十个孩子，包括我在内只有两个是功能性的疾病，其他都是器质性的，心肌缺损，俗称“先心病”。

病孩们的年龄也有些参差，我看到过几乎是刚出生的小毛孩，绑着呼吸机，闭着眼睛睡在很小的床上，几乎一动不动。大一些的孩子，差不多到学龄了吧，有些会和我说说话，一起玩玩。具体怎么玩我是不记得了，反正那时候自己还蛮乖的，根本不下床。

隔壁床有个男孩子，年纪和我差不多，自然有些交流，但是他属于调皮捣蛋型的，那时的我大概还有点不屑和他为伍。

当然，他也是先心病，据说还挺严重的，只是从平常活泼的状态上，你根本看不出来。

病房的生活是极其无趣的，我记得自己经常一天从早上开始挂瓶，直到晚上五点家长探视时间还没挂完，活动大大受到限制，每天只能轮流用一只左手或右手吃午饭。床头一只小小的半导体每天从早开到晚，几乎成了自己唯一的精神寄托，也把所有广播台主持人的名字倒背如流。

无趣的生活偶然有了一点亮色。某一天，隔壁床的那个小男孩带来了一把扇子，一面是纯白的，另一面印着彩色的图画。开始他还有点敝帚自珍，但很快扛不住其他孩子的胡搅蛮缠。其实，扇子根本谈不上一件玩具，但一间病房里几个孩子已经摆弄得不亦乐乎。

后来，扇子到了我的手上，我似乎也觉得挺新鲜，把玩了许久。然后，不小心就把扇面的一角弄破了。当时毕竟年纪小嘛，也不知道怎么办——不知道扇子贵不贵，会不会要赔很多钱给人家，同时可能还有一点自我感觉良好之下，不太好意思向那个调皮的孩子低头认错。

怎么办呢？我心想，反正也没人特别注意到扇子在我手上，便将它塞在了病房一个桌子的抽屉里。

然后，也没什么，谁也没想起扇子这碴儿。有一天，我看到那个男孩找到了扇子，心里一惊，他倒也不在乎，大大咧咧地说：“大概是哪个护士弄坏了，就塞在抽屉里了。”事情似乎也就这么过去了，我一颗悬着的小心脏也放下来了。

才没几天，隔壁床那个男孩突然就病重了起来，很快被推倒了抢救室。我连着好几天没看到他，后来一次偶然看到了主治医师和他父亲在过道里聊天，大概是说：“你们这下蛮结棍的，抢救室一天就是多块。”二十多年前，块不是一个小数目，而医生带着一点玩笑的语气，让我心理觉得有点不舒服，想着他咋就对家属没一点同情心，人家又花钱又担心的，你还这么轻描淡写。

只过了一两天，和我要好的护士阿姨告诉我：那个男孩没救过来。

那时毕竟太小，对于死生没有多少认识，“走了”究竟意味着什么，我并不太清楚，也没多么放在心上。

也许是将近十年后，我突然就把这件事情记了起来。直到那时，我才突然觉得——对于把扇子搞坏那件事情，我欠这个调皮的男孩一句道歉。但更令我惭愧的是，早就没有了当面向他道歉的机会。

又过了一段时间，也不知道是多久，我终于想开了。我有时会把这个故事告诉一些朋友，我甚至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把他写下来。我猜，他应该能收到我的道歉，他也会原谅我年幼的胆怯。

还有，提示自己记得，不论什么时候都要多一点担当。

第二次住院时，我已经两年级了，也不像上次那么老实，不再整天窝在床上。再加之，住的又是儿科的混合病区，和其他孩子一起玩的时候也多一些。

记得病区里有个大姐姐，那时可能已经上初中了，算是我们的孩子头。她患的是血小板减少，据说血小板少得惊人，医生要她尽量别下床，以避免任何意外，不过她也总是带着我们一起打牌什么的，甚至还有一次悄悄出去买了套新衣服回来。医生一度很紧张，但她总觉得，自己得的是轻病。

这么说也对，因为病区里有几个孩子患的是白血病。那时候白血病还比较少，在我们的心中也是不治之症。

有一次，大姐姐带着我们玩什么游戏，不知怎么我就和另一个孩子起了些争执。更不知道为什么，我说了那人一句“白血病”。平日里温柔的大姐姐猛然就蹿了起来，一边骂还一路推我，一直把我推到了病区外。我顿时懵了，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凶悍。

但就在此时，她俯下身子对我说：“你怎么能说他白血病呢？他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白血病。以后记住了，不要再说这三个字了。”她摸着我的脑袋，又对我笑了。

转眼20多年过去了，我不敢确信患白血病的病友是否健在，但猜想那个大姐姐应该过着和普通人一样的幸福的生活。因为她只是轻病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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